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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腾小说吧 -> 都市言情 -> 锦瑟年华——一个女孩在香港的生活

第二十一章 促膝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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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的至高境界便是“返璞归真”,做菜也是同样道理。更多小说 ltxs520.com不需要五味调料,不需要围边粉饰,所有的“次”都敌不过“主”。

    姑母对我只用三样佐料做红烧肉颇为存疑。“连料酒酱油都不用放?”她站在一边看。一大清早起来,她连回笼觉都不睡。习惯了浓糖赤酱上海本邦菜的口味,对于这样“冷淡”的烧法自然觉得奇特。

    辟除膻味的姜、酒、葱一概袖手旁观。只把糖在油中溶解成酱油色,然后主角——五花肉隆重出场。先经刀山,后下油锅。待肉身均匀染色后,置一颗八角在其间,同时淋以滚水,这一步最关键,“水深火热”才入味。不紧不慢熬煮上一个小时。最后加盐起锅,一盘原汁原味的红烧肉便大功告成。

    肉酥而不腻,肥而不油。全程因为一路受热而毛孔悉数张开,将自身的膻味排出体外之时又吸收了八角特有的甜香。精华当属肉皮。质糯弹口却不黏牙。真的一口停不住。

    姑母在尝过一块之后,拍板:“下次红烧肉就照这个方法做,真正的原汁原味!”我偷笑。这也算是懒人菜的。减料不偷工,效果倒也出人意料的好。任何事,“工”到自然成。

    浅水湾,艳阳当空。人和食物,都被烧烤。但主宾兴致不减,加上庆祝气氛的烘托,场面热火朝天。

    到场的大多是杨逸文在律师行的友人。有些曾经和他一同在英国求过学。

    “一珊,这位是我在伯明翰的学长邓铭泽。你还记不记得中秋那日我说过在餐厅偶遇伯明翰一个昔日同窗?”杨逸文将我带到一位年岁略长的男子面前。

    邓铭泽一望而知是一位律界精英。他看人,只花六分气力,对方就已四分五解。他有洞若观火的才能。

    “邓先生目前在梁罗林马律师事务所任职。很受资深大律师们的器重。”杨逸文替他荣耀。

    全港资深大律师至今不过三十来人,梁罗林马律师事务所就占去四位。事务所的名号也是取其各自的姓而来。

    “你才是后生可畏。我不过是干牵线搭桥的营生。”邓铭泽笑言。

    “邓先生现在是资深事务律师,事务所的资深大律师需受其转聘才能承接案件。他可是‘门将’。”杨逸文注解。

    见我仍是半懂不懂的懵懂状,邓铭泽细细地为我解说香港的律师制度。简言之,香港律师因执业范围的不同分成两类:讼务律师和事务律师。前者俗称为“大律师”,专门从事法庭的诉讼辩护,在法庭上享有充分的发言权;后者主要从事非诉讼业务或部分诉讼业务。因为香港法律规定,大律师不得直接接受当事人的聘请,所以必须由事务律师出面帮当事人物色联络大律师。大律师办理案件时,他们又成了左膀右臂,负责诉前的全套准备工作:会见当事人、证人、收集证据、草拟答辩书并陪同大律师出庭等。

    不仅是“门将”,更像是“管家”。

    “我觉得Andy前途无量,迟早会晋升资深大律师。”邓铭泽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杨逸文。

    “说定了,有案子记得介绍给我。”杨逸文正弯腰检视烤架上的肉串,闻言回头道。

    “好。复杂的肯不肯接?我现在手中就有一单。”邓铭泽也不含糊。

    “怎么复杂?”

    “当事人来头不小。点名要资深大律师出庭为其作无罪辩护。”邓铭泽抛出烫手山芋。又试探地,“你——真的有兴趣?”

    “我不介意毛遂自荐,问题在于对方或许不肯让我独当一面呢。”杨逸文照直说。

    “虽然不是独当一面,但是机会也算难得。你若是真有意,我可以向资深大律师推荐你随同出庭。怎么样?”

    “好。”杨逸文没有一点惧怯。迎难而上,其乐无穷。

    这边才答应下来,就有消息灵通人士过来探询:

    “什么大Case?谁是当事人?”压低了声音,平添几分隐秘。

    杨逸文只把一大块红烧肉往嘴里塞。一边嚼,一边向对方竭力推崇着:“好吃到绝!你尝过没有?”

    食物有时候真的是一面极好的盾牌,既可封住自己为难的口,又能堵祝蝴人好事的嘴。

    “铭泽偏私,大生意只单介绍给Andy,当我们一干人是空气!”有人在一旁半真半假地起哄。

    “你知道Andy现在有多红么?”邓铭泽笑。

    “Andy那一役打得确实精彩!都说根本没有胜算的可能,Andy轻轻松松就拿了满贯。就冲这一点,铭泽提携Andy实属应当应分。”有人出来当和事老。

    “嗳,有人曾在大屿山观音寺看到你和黄宝兰在一起。”说者一脸自以为知的神情。比别人多悉些内幕,不是不自负的。

    “哦。”杨逸文笑。一切已经盖棺论定,再说什么也是空。他愈发笑得无所谓。即使是他投她所好,借了谈经论道之衣,促成她入了他的彀,遂了他的愿。恁又如何?

    对方终于讪讪地笑着离开。自讨了没趣。他是初生的牛犊呢,连虎都不怕,又怎会惧这些没有生命力的多生枝节?

    其间,有人来找邓铭泽。先来电,后来人。

    是两个穿了黑衣黑裤的男子,一高一矮,都戴了墨镜,像是有意遮掩身份。心里面是焦灼万分的,表面上依然守着规矩。远远地站着,不言不语,等候邓铭泽。

    “有点事情,先走了。”邓铭泽若无其事地笑着和大家告别。拍拍这个的肩膀,握握那个的手,“不好意思,改天有空再聚。”

    然后,步履匆匆地走了。

    “大概是官司的事。”有人猜测。

    “唉。”有人叹一口气。不知是羡慕还是怅然。

    我的目光一直粘在邓铭泽的背上。看他穿过扰攘喧杂的烧烤区,和那两人会合。三人一前两后地离去了。

    走在后面的那位矮个黑衣男子,微微驮着背,似曾相识的背影。

    “他们是谁?”我问杨逸文,“一身黑,像保镖。”更像黑社会的打手。

    “也许是替谁在跑腿吧。这种天气,穿得黑糊糊的,也不怕晒融化了。”杨逸文戏言。

    “做律师的可是什么官司也接?”

    “嗯。”

    “不管对方是正是邪?”

    “是。”

    “律师,不是应该以维护正义为己任么?明知对方有错还替其辩护,哪有正义可言?”我不甚明白。

    “律师的职责只是最大限度地维护委托人的利益而已。和正义不正义其实无关。”杨逸文语气平淡。

    我不语。难道这话也是出自他的真心?朝他的脸上望去,找不到一点答案。

    顶上的日头不知不觉已向西挪过去一大截。热闹了这半日的人,有些乏了,恹恹起来。于是,又闲坐了一会,大家也就陆陆续续地散去了。

    去英国的前一天晚上,我在房间里整理着物品,姑母进来,倚在门侧,一边看,一边闲话闲问:“圣诞节之前总会回来的吧?”

    又道:“前几日和你爸妈通电话,他们本想元旦前后来香港看你,我跟他们说,公司派你去英国出差,具体什么时间回来还没定,一个月是起码的。你看……”很适时地打住。

    我想一想,说:“还是我回去一趟吧。等出差回来。”

    “那也好。省得他们过来跑了一个空。”姑母点点头,然后走开了。她之前一直在那里犹豫着,要不要请我父母过来。财力和人情,自是难两全。我的话,让她无虑一身轻。

    忽然,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响起,手机有来电。我三两步走到写字桌前接听。

    “何一珊吗?是Lee。”

    是来向我道别的?我仿见他平静地望着我的表情。话,隐在眼底。

    “一切都准备好了么?”他问。

    “是。都准备好了。”希望他的关心,不完全是因公。

    “明天——你一个人去机场么?”

    “嗯。”

    “行李多不多?要不要我派人送你去?”

    “一大一小两个箱子,应该没有问题。但——还是谢谢你的好意。”

    “如果有需要,旦言无妨。”

    我知道,他并无半句虚言。“好。”我答。

    “那么,不耽误你休息了。等你到了英国,再联络。”末了,又嘱咐一句,“最近英国在下雨,身边准备一把伞方便些。”

    “谢谢你提醒。”我倒的确忘记事先查看天气预报。

    “唔,没什么。我也是突然想起来,顺便对你说一声。”然后,他就道了再见。

    英国果真阴雨绵绵。Willi在利物浦机场一看见我,就开玩笑说:“上帝知道你们从那么热的地方来,所以下雨给你们降温!”

    一行人坐上公司派来接机的车,然后往市区方向驶去。不多久,就到了利物浦分公司的驻地。和公司的若干高层管理人员简短地见了见面之后,便去了离公司不远的一处公寓下榻。

    在房间里放下行李,我决定出门转一转,看附近是否有便宜的国际电话卡卖,可以给家人打个电话报平安。才打开门,迎面碰上Willi。

    “嗨,我给你带了一份市区地图来。”

    我微微觉得有点意外。他对我,比在香港的时候更热情更周到。那时,我们并无任何私交,是一言以蔽之的同事关系。现在,倒像是朋友重逢。

    “我刚打算出去,正需要它。谢谢你。”我微笑道。这地图真是及时雨。

    “不客气。你要是需要什么,随时可以告诉我。”

    “我想买一张电话卡,不知道哪里有得卖?”既然他有言在先,我也毋庸客气。省得自己乱找,浪费时间。

    Willi对利物浦真可谓了如指掌,除了向我指点可买到日常必需品的超市位置外,还告诉我如何前往中国城。

    “我想那里的餐厅或许更适合你的口味。”他冲我眨一眨眼。

    他也没有忘记为我推荐本城名胜:

    “有时间还可以参观一下披头士博物馆,你知道,利物浦可是他们的故乡。”无需他点明,我亦猜得到,方才一路上便看见不少纪念这个四人合唱团的建筑。

    买到了电话卡,在街边的公用电话亭里先给姑父姑母打电话,告诉他们我已到达,并已入住公司提供的公寓。当姑母得知公司并不报销我的电话卡时,她便心急火燎地催我挂电话:“你既然一切都好,我们也不和你多聊了。国际长途很贵,所以你也不用常常打来。哦,对了,逸文刚才来电话过,问你有没有到,你一会儿给他打一个电话。好,就这样,我挂了啊。”她通知杨逸文不是比我更方便?我心里嘀咕着。

    杨逸文听到是我,就说:“怎么样?转机还顺利吧?路上没发生什么意外吧?”我一一答复。

    “那天你走,本来想去送你,但是临时有事,都来不及给你电话道别,你不会介意吧?”他很歉然。

    “哪里。也幸好你没来送别,不然,那么隆重,倒真像是我要去一年半载一般。”我笑。

    “你有没有和麦可联系过?”他很关心地问。麦可便是他在伯明翰念书时的室友。

    “还没有。我想等过两天有空再和他联系。”

    “嗯。”他说。我以为他还有话,可是电话那端却没了声响。

    片刻寂静之后,我说:“那么,就先说这些吧。等我和麦可联络上之后再给你电话。”

    “好。”

    感觉上,他的身边像是有旁的人在,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份慎缄。

    “……她到了?”按下音叉的一刹那,听筒那头有一句旁人的话音漏了过来。我一愣,这声音,听起来很像是Karen。看看手表,这里是下午两点多,那么香港该是晚上快十点钟了。

    这不是不可能的。彼时,Karen对杨逸文的职业和经历就坦承兴味盎然,这也许就是他们如今交往的契机。可是,真的只是那么简单么?心里面,悬着一份疑念。说不出,缘何而生。

    在英国分公司听取财务汇报的这些日子里,我的工作很轻松。那些抛头露面的优差自然是轮不到我的,我也乐得清闲。同行的高层在出会之前往往会故作姿态地问一句:“何一珊,今天的会议换你来主持如何?”或者“何一珊,今天由你代表我们作陈词怎么样?”

    我只微笑:“我知你们体恤新人,还是让我做会后资料整理好了。”

    对方似怨非怨地嗔怪:“唉,还是你们新人有福气!我们是责无旁贷啊。”似乎是身不由己,其实内心早已求之不得。

    Willi对我的“不求上进”发论:“职场上太急功近利和太谦抑退让都不利于自己的发展。只有掌握好‘度’,才能于平衡中扶摇直上。你如今明辨时务,懂得暂避锋芒,希望将来我也同样能够看到你当仁不让的那一天。”

    有攻有守,步步为营。这个道理,我岂有不明白的?

    在利物浦呆了三个星期,趁着工作稍松缓,我给麦可打了一个电话。因为杨逸文事先已和他打过招呼,所以我并没费多少口舌介绍自己。麦可此刻并不在伯明翰,而是在距离利物浦不到20英里的一个小镇上探望他的一位亲戚。

    “反正我后天就要回伯明翰,不如这样吧,回程时我顺便来利物浦接你一起去伯明翰,怎么样?”他爽快地建议。

    “好。”我想这样最方便不过。

    隔了一天之后的早晨,我才在房里吃早点,麦可就来了。正如我想象中的那样,他年轻且充满着蓬勃的朝气。

    “何!见到你真高兴!”他摘去墨镜,张开双臂给我一个拥抱,好像我们是旧识。也奇怪,虽然第一次见面,和他却没有陌生感,“Andy说要介绍我认识一位美丽的小姐,果然!”他笑得亲切且友善,眼角倾泻一片阳光。

    稍坐片刻,两人就启程前往伯明翰。麦可的确很绅士,不说二话便替我拎起箱子出门去。楼底,停着一辆两人座的银色跑车,颇符合他率真明朗的个性。也有感觉,他不会开那种中规中矩的车子。

    “车子很漂亮。”坐在车中,我前瞻后顾,由衷称道。

    “哈哈,你比Andy有眼光。他说它华而不实!”麦可大笑,“我说他老古董!”

    他们俩这样不同,可是却是最好的朋友。

    麦可打开车载音响,是时下最流行的排行榜热门歌曲。住在利物浦公寓里,哪天都要听上三四遍。电台专挑午间和傍晚黄金时段播放。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促使消费者去买唱片。

    “怎么样?喜欢吗?”他一面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唱,一面转头问我。

    我摇头:“我每天就是听着这些歌吃饭的。中午一遍,晚上一遍,再下去,我恐怕连饭钱都可以省了,听听便饱了。”

    “哇,你可真直接!难怪Andy说我若是想对你耍花招,比上天还难。”他装出愁眉不展的模样。

    “哦?他这么说的?”我笑,“他还说我什么?”从第三者口中听到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印象,常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嘻,你想从我这里探口风?”

    “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我欲擒故纵,转头看沿途风景。

    “老实讲,我还从来没听Andy对一个女孩子有这样高的评价。当年他在伯明翰的时候,也有不少女孩子想和他约会。不过,他都拒绝了。其实我觉得其中有几个真的挺不错的,然而他却认为不过如此。所以,当他发给我电邮,把你介绍给我时,我感到很吃惊!要让Andy用与众不同这个词来形容一个女孩子,那真是太希罕了!”

    “我——与众不同?”我回过头来。

    “是有那么一点。比方——不热衷于流行音乐。”麦可对我挤挤眼,鬼鬼地笑起来,“你和Andy这点很像,他对流行乐也不发烧,你能猜到他喜欢听什么吗?——”

    几乎是同时,我和他异口同声道:“中国古典乐!”

    “你怎么知道的?”麦可惊奇不已。

    “他曾经对我说过。还说他最喜欢的曲子是广陵散。你知道广陵散吗?”我偏过头问他。

    麦可收敛了笑容,正了脸色:“Andy对我说过,是一个很凄楚的故事。”

    “他似乎很认同故事中主人公的作为。”我笑,“为这个我还和他辩论过。”

    “我想,你肯定没有说服他,是不是?”麦可很有把握地看了我一眼。

    “你也试过?”

    “嗯。当年我也和他为此讨论过,谁也不服谁的观点,不眠不休地争论了一天一夜。比在法庭上辩讼还激烈。可是最后——我放弃了。”

    “为什么?”

    “因为——”他停了半秒,“他对我说了他经历的一些事情,让我明白了,我根本不可能去改变他的观点。如果我是他,也许我也会那样固执吧。”

    车子驶上了高速公路,麦可开始专心驾车,不再说话了。灰色的柏油路在眼前延伸舒展,一直到不知名的尽头。

    终于,伯明翰一碧如洗的晴空出现在视野里。车子弯下公路,进入市区。

    “你这两天就住在我这里吧。我去朋友那里借宿。”在公寓前停车时,他迅速地为我作了安排,且不容我的推辞,“你如果不答应,Andy一定会写信‘指控’我待你不周。”我笑,无法不答应。我亦没有更多旁的选择,除非去住宾馆。

    然后,他将我的行李搬到他的房间里去。房子不大,最平常的单间公寓,一室一厨一卫。虽然室内有些杂乱,但并不是不能入目。

    “这是你当初和Andy合住的房子吗?”站在房间中央,我四面环顾。也许还有当年友谊的见证?比如两人合影或者一些纪念物?

    “不是。我们当初合住的房子是校内的学生宿舍。呵呵,Andy吩咐我一定要带你去参观一下伯明翰大学。我们现在先去吃点东西,过后就去学校看一看。如何?”他的计划,井井有条。客随主便,我欣然同意。

    “怎么样?很美吧!”站在校园湖畔,麦可闭上眼睛,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他的陶醉,情不自禁。

    眼前,是一汪澄蓝的湖水,波光粼粼的,阳光下,仿佛有无数的银鱼在那里跳跃着。

    “难得有这么好的天气!何,你很幸运,前几日连续下雨,恰巧今天你来,它就放晴了。”麦可在湖边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来,“我从前经常和Andy一起绕着这湖跑步。我特别喜爱傍晚湖上的景色。夕阳西下的时候,整片湖水被霞光染成粉红色,美到极致!我总觉得这面湖有一种魔力,可以使你忘却烦恼,忘记忧愁……”

    “所以你迟迟不肯离开校园?也是为这湖留恋不去?”我微笑着在他身旁坐下。

    “嗯,是有那么一点。”他笑着点点头。

    湖光映照着他的脸。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如古希腊雕塑的侧影。原来,他也有静的一面。

    “Andy,他在香港过得好吗?”他突然转过头来,问得很关切。

    “这个问题,不是应该去问他本人吗?”我笑,“你们是这样好的朋友,又经常联络,你怎么会不知道?”

    他缓缓摇头:“我去问他,他一定不会对我说。”

    “为什么?”

    “就是因为我们互相太了解,所以有些事情,他能料到我的想法和意见。他不肯对我说,也是不想我替他忧心。正如那时他放弃读博,执意与他父亲回香港,他知道我一定会阻拦他,因而最后只留了一张纸给我作为告别。其实我哪会不明白阻拦是徒劳。但是,作为朋友,有时候,是必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何,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最是见不得朋友落难。若生在古代,他必是“两肋插刀”的一位侠者。

    “我能。”我说,“不过,他当时和他父亲回香港,是因为他父亲年岁渐老,家业需要他来继承。他还有一个生病的妹妹,现在也急需他的照顾。”

    “嗯。你知道他家里的事?”麦可看着我。估量着,可以和她深谈吗?她对杨逸文的家事,了解多少?

    “他对我说过一些。”我笑一笑,“我想这些你肯定知道得比我早。”自然,也肯定知道得比我多。

    他没有否认。

    “如果仅仅是这些,我又何必多事?你们中国人不是有一句老话:百善孝为先,行孝当及时。我怎会碍他尽孝道?”

    停顿一下,又道:

    “他早年家中曾遇不幸,那些事,对他伤害很大。我想,任何人,处在他的境遇上,这辈子恐怕都会耿耿于心吧。因而……”既然放不下,所以最终要回去面对。只是,他的选择,是自愿而不是被动。

    “你是指——他的家庭变故?”我说得很慢,像是每个字都经过百般思虑,“他家原先是一户殷实人家,后突遭金融风暴打击,亲生父母双双离世,唯一的妹妹自双亲去后便一直不肯说话。一般人,哪怕只摊上其中一件,也不易承受吧。”

    麦可想了想,问:“你在香港见过Andy的妹妹吗?”

    “嗯。”我点了点头。

    “几年前,我有次放假随Andy回香港游玩,顺便跟他去了一家疗养院探视他妹妹。记得当时她一个人坐在病房的窗前,非常安静,不出声,也没有表情。我说笑话给她听,她亦无动于衷。现在她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吧,不愿意说话。听护士说,要治好她的自闭症,除非她自诉内心暗影。”解铃还需系铃人。

    思索片刻,麦可说:

    “她的内心暗影,我想——也许和她看到了她母亲的死有关。”。

    “她母亲——是怎么死的?”我问。

    “怎么?Andy没有对你说吗?”

    “我没有问过他。”我摇摇头,道,“我只知道他的生父是跳楼自杀的。听说现场很惨烈。亲戚朋友但凡见过的,都痛不忍言。”

    “他母亲的死,也很突然。”麦可慢慢道来,“Andy说,自从他父亲去世之后,他母亲一直很抑郁,只因有他和妹妹绕其膝下,他母亲才勉强支撑着料理各项事务。可是某天,他正在学校上课,他父亲的亲弟弟,也就是他现在的继父,突然跑来对他说,他母亲正在医院抢救,请他赶去见最后一面。他到的时候,他母亲已经撒手人寰了。后来听别人告诉他,他母亲是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自杀的。”

    麦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道:

    “许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Andy说他当时怎么也不相信,那个裹在白尸布里的人就是他的母亲。他第一反应便是马上回家,他认定,前来为他应门的肯定仍是他母亲。但是,他被告知,他的家已经不复存在,银行已将他家的房子作为抵押资产收回。当晚,他和他的妹妹便被他的继父带走。从此,兄妹俩就由其抚养长大。Andy说他曾经有一段时期,始终处于恍惚迷茫的状态中,他觉得自己就象童话中那些受了巫师魔咒的人,只一霎那,原本拥有的一切都消失得无踪无影:父亲、母亲、家园……”

    “一无所有的心情,不身置其间,怕是不能真正体会到吧?”麦可自言自语道。

    “他母亲服用安眠药的时候,无人在场吗?”我惋惜。

    “唯一看见整个过程可能只有他妹妹了。可惜她当时年纪小,也许还不明白事情的轻重。”

    “是谁发现他母亲服药自杀的?”

    “初是一名房产公司的经纪上门处理业务时发现他母亲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等到他家的亲戚朋友赶到的时候,早已为时过晚。据说,他妹妹当时怀抱一只洋娃娃,静坐于床侧,无声凝视其母。人家问她,她的母亲临死前是否有遗言,她只不发一言。”麦可望住我,道,“在我看来,她的自闭症应该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静默了一刻,我说:

    “他的母亲为什么要——?”

    母弃子轻生,定有其不得已的苦衷。

    “我猜她当时一定是走投无路了。丈夫猝然自杀身亡,公司经营又遇低谷,连栖身之处都不保,她还能怎么样呢?”麦可看了我一眼。

    我也无言以对。

    她并不是不坚强。

    她是孤军奋战至最后一刻。再也撑不住了。不愿意,不甘心,不伏输,也没有办法。四目茫茫,皆无救兵。

    这世界,已容她不得,她苦捱不去,又能何为?

    想远些,万事万物都在循环中往复。有人离开,便会有人填补。有人弃局,定会有人入阵。她的溘然去世,故事只讲了一半。后半截,她的子子女女自会替她补齐。

    杨逸文回去试图追溯的,该是那一段他所不了的前缘后故吧。

    湖水浑然不知地在那里微微荡漾着。赏湖而忘忧,其实也不过是暂时向天地间求得一份清心罢了。真正的“忧”,“忘”抵不过“解”。

    “走吧。”麦可立起,“不说这些让人伤感的故事了。”

    我看着他。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方才心头那一片乌云,徐徐地飘游而去。

    他对我笑一笑,道:“现在带你去看一看我和Andy曾经住过的学生公寓。”

    “好。”我说。

    又笑着问:“你们那时候一起住,可有什么难忘的趣事?”

    “当然。”麦可毫不迟疑地回答,还促狭地眨眨眼睛,“对你,我绝不隐饰……”

    言语间,两个人沿着湖畔甬道渐行渐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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